原文刊登于新大陸詩刊 2017年10月162期
《一行》,就是那本剛剛還擺在我們桌上的“外國”雜誌嗎,就是那個一襲白衣皂靴的黑臉漢子嗎,就是那一行行飄飛在太平洋上空的神秘幽靈嗎……30年了,當雞毛蒜皮也變成文物之際,我們翻開記憶,辨認它走過的每一頁白紙,如同緊盯著一位失散多年的兄弟。
我們也老到有資格紀念30年前的事兒了嗎。
30年有多長?二戰光復到文革中止,幾乎30年——內中的起伏逆折糾結,漫長得像100年;1889光緒帝親政到五四,整30年——多少興亡,多少榮辱,像跨越了古今百代;從五四到四九,又30年——刀光劍影,血肉賁張,如同天和地全翻全覆。30年,自然界可以把大河從東方移動到西方。30年,人類的滄海桑田裡足以容納一個甚至幾個王朝。
我不會去管什麼狗屁文學史。我們是360行中最末的一行,我們是一行人中要麼走在最前面要麼走在最後面的那一行。我們只是摸著自己的脈,走回不恥於史的記憶。
那不是一本普通的雜誌。那不是官府的告示和文書。那是我們自己人湊的銀子,自己攢的力氣,是自己的紙自己的墨,自己寫的詩,印上了自己的青蔥生命與靈肉,那是一代人30年的刻痕與編年。
緣起:它成為收割九十年代詩最大的一把鐮刀
30年前,詩猛然大熱!
先是朦朧詩用一個又一個瞬間點燃了中國。之後數年,官方動用國家宣傳機器圍剿——於是,歷史上演了一幕“好產品+好廣告”的巨大營銷盛況。哪個民族能遭遇攀爬血淚上升的快感,又有哪個國家捨得用一版一版白銀為詩積年累月地推銷。
對於當年詩,無論你怎樣學術,也只能被迫使用“盛況”這個虛幻形容。中國歷來沒有理性與數據。幾十年了,即使在大數據裡人們只能也找到這一條:“全國二千多家詩社和千倍百倍於此數字的自謂詩人……至1986年7月,全國已出的非正式打印詩集達905種,不定期的打印詩刊70種,非正式發行的鉛印詩刊和詩報22種。”——哈哈,上述統計,是我1986年舉辦“兩報大展”時從一份記不清名字的民刊上轉抄後發佈。沒想到,這組數字便成了後來被不斷頻繁引用的最權威數據。
權威總是可疑的。沒辦法,歷史上冒名頂替的東西太多了。
不管怎樣,它總算給了我們一組煞有介事的阿拉伯。我現在不關心詩集,我要的是民刊。按上述統計“打印加鉛印”兩種詩刊,總數99種。與“兩報大展”公示的64個流派基本吻合。但,這些年我不斷發現,當年被大展遺漏的詩人和流派太多太多了!
怎麼辦,八十年代的詩民刊、民報,到底有多少?
被當事者們模糊過的歷史,後世能夠給予補救的惟一方法,也許就是收藏。
目前,中國兩大詩民刊收藏館,一個是“世中人漢詩館”,一個是姜紅偉的“八十年代詩歌紀念館”。按收藏者統計的數據之大,足以令我們這些過來者震驚。
世中人漢詩館內收藏的非公開印行的刊物約3000種( 時間不限於八十年代。品類為綜合統計)。這個數字是世中人剛剛微信發給我的。世中人稱,他幾乎攢全了《一行》,只差兩期,嚴力已答應幫他補全。哈哈,這本寶貝雜誌已經珍貴得達到歷史郵票的地位了。
“八十年代詩歌紀念館”的收藏。按姜紅偉發佈的統計:全國大學生各類詩刊、詩報(1970年代末至1980年代末)大約300餘種。此外,八十年代全國各地中學詩社團創辦的詩報刊大約200種。請注意:中學生社團報刊是一個極易被忽略的品類。
好了,按上述兩家詩館的藏品計:八十年代詩民間報刊,種類應不低於500種。
明晃晃的收藏品,以物理性的真實,無聲地保留著歷史,如同出土文物,考古證據般的權威性無可辯駁。
我之所以統計這些遙遠的數據,只是為了給《一行》雜誌的出世,考證一個宏大的詩背景。我們的面前是:煌煌500種民刊,泱泱500乘N首詩、500乘N行詩……
現在,我讓一束強光只照亮那一行。相比於500家群峰並起的民間報刊,《一行》鋪起攤位的時候,那個風起雲湧的集市即將打烊——直到1987年,幾乎在現代詩盛行於中國的10年後,這一行才在遙遠的地方出現。但由於它混血般的出身和純淨編風,這本雜誌猶如一只最強的聚光燈照亮了中國未來十多年詩的血灰色天空,在500家報刊中,成為收割九十年代詩最大的一把鐮刀。
發軔:一種美國式的AA制藝術公社
1987年5月,詩畫刊《一行》在紐約創刊。
然而,無論從詩還是從畫的內在視角,都純屬詩畫之外的偶然——雖然歷史向前挪了百年,大清國的年輕子民對遙遠大陸的神秘嚮往不但沒有減少,而且一窺究竟的願望幾達歷史之最。一批又一批以留學方式遠拋他鄉的窺視者們,不經意地裹帶了濃度不低的詩因子。正是生存背景的移動,意外地帶來了中國現代詩一次額外的分蘗。
作為《一行》的主創者及靈魂的嚴力,在苦苦的海外生存兩整年之後,及時發現了自己體內的詩發酵,又在一座城市中與未來的合伙人相遇,並以合併詩畫的恰當方式升華了一批流亡藝術家共同的內心願望。OK,一個以漢語、漢文化為紐帶的團體、一家以中文詩為主體的藝術季刊就登場了。
在500家民刊中,這無疑是一家萌芽過晚的兩棲詩刊。但誰也沒想到在隨後13年中,與大陸層出不窮但屢屢短命的民刊相比,《一行》展現了強大的生命韌性。從1987年至2000年共出版了25期(1994年之前為季刊)。加上全國各地詩人在每年的《一行》週年的10期紀念年刊,整整35期《一行》雜誌,橫跨了八十年代與九十年代,在與新世紀相交後,完成歷史使命般地恰當停止在一個明暗之間的節點。
《一行》之所以能夠完成了13年跨國綿延,並不事聲張地成為彼時中國詩的高端集散地,有三點獨特的內在依據:
1.主導傳統:朦朧詩派與星星畫派的宿將合流
詩輩份很高的嚴力,其實可以從另一個角度看作朦朧詩的一個藝術載體。空降異邦的孤獨生存,使這位留學者幾乎完整保留了此流派的執著、純真的使命感信息。於是,朦朧詩的後期傳播與升華,並不是由北島、芒克等原創者完成,而恰恰是那位當年《今天》中的小兄弟,作為老牌詩的記憶載體,化成一柄得天獨厚、飄揚過海的蒲公英。同時,嚴力的另一個《星星》畫派的老牌雙棲身份,使他準確地迎合了紐約這座詩畫合璧的留學城市,並把這兩股相得益彰的棉紗,搓成了一根美妙纏繞的長繩。正是主創者嚴力內心中詩畫的高遠傳統,使《一行》自認死理地嚴格秉持著最高的詩準則,以一種國內混亂詩界無法達到的清靜、單純的高標,非世俗地照亮了一盤散沙的現代詩,成為九十年代中國現代詩最權威的集結舞台。
2.藝術公社:美國式的AA制詩畫基金
和大陸現代詩人凌亂的生存相比,紐約人的生活幾乎可以稱為正人君子者流。穩定的生態背景,極易使人產生按部就班的穩定節奏,這與國內詩人們朝不保夕的動蕩形成強烈對比,這其實是《一行》雜誌恬淡、從容、持久的、類似哲學般的大背景與大依據。此外,《一行》雜誌獨有的、AA制的集資模式,使它具有了一種類似股份制、合伙人的某種藝術公社味道:20幾位成員每個季度拿出一天的工資,有的每季度出50元,有的100元,還有兩個醫生,因為工資高,出200元——一舉解決了每期1000冊、1500美金的印刷費用。這真是紐約人才能想出的集資方式。應當記住這些被稱為“離人”的名單:嚴力、王渝、郝毅民、艾未未、張偉、秦松、李斐、非馬、斯仲達、艾倫金斯堡、安晨、王福東、姚慶章、方家模、張宏圖、邢菲……嚴力說,有的成員每三個月甚至拿出5天以上的工資。近代,有軍事學家拆解戰爭的制勝因素時指出,決定一場戰爭成敗的,不僅是戰略與戰術,更常常是武器的較量,甚至是給養與後勤的比拼。當土八路們背著糧袋生火煮飯的時候,裝備精良的八嘎牙路們吃的卻是美味快餐與剛發明出來的魚肉罐頭。同樣,在《一行》以豐盈穩固的資金運作之際,大陸的游擊戰士從來沒逃脫艱苦卓絕的掙扎。《一行》創辦4年後,由芒克、唐曉渡主編的《現代漢詩》橫空出世。這個與《一行》並駕齊驅的著名民刊,最終倒在了日益匱乏的白銀面前。作為其編委,1994年,我代表深圳出資1000元,由歐寧主辦編輯了最後一期《現代漢詩》,宣告分封制式的各城市輪流作莊方式的中止。
因此,《一行》證明:由若干合伙人共同集資的、同仁式的基金方式,可能是中國現代詩民刊的長治之道。
3、代理人制:類似現代營銷的集散中心 勤勉而謙遜的嚴力曾寫道:“在一行漫長的道路上,國內各地詩人組織及策劃稿件的負責人包括:莫非、貝嶺、李松樟、瓦藍、梁曉明、伊沙、肖沉、古岡、孟浪、付維、朱凌波、楊春光、藍皮等,沒有這些詩人在創作之餘的努力,一行就不可能完成如此的使命和對中國現代詩歌的貢獻。”
正是上述中國現代詩中堅力量的加入,使《一行》形成了一個遍及中國的集稿中心與發行基地。這其中的每一個名字,在當年都是一個恆星與行星環繞的詩星座。這種弟兄般的借力,由幾個城市擴展到了十幾個省市的輻射,北京、杭州、天津、大連、西安、長沙……這相當於《一行》在中國大陸同時開辦了多省市的派出機構。詩人之間的江湖傳播,常常以幾何基數發展。
據嚴力的精確統計:“13年間《一行》共集結了780位大陸、港台及海外詩人、畫家。其中港台及海外詩人160名,中國大陸詩人535名,插圖或插畫作者85名。”這是一串長長的名單,幾乎涵蓋了當代兩岸幾地華語詩人的大部。這並不包括大量暗中的名單。大凡有據可查、顯現出來的事物永遠不是全部。可以想見,在經過嚴格篩選後的存品背後,它的外圍是一個多麼大的隱形落榜者與龐大的閱讀群體。
值得後世研究者們注意的是:《一行》不但形成了海外向大陸的派出,代理詩人們甚至還額外產生了一種擴展與再生的能力。只要嚴力一聲令下,或者代理者們一個漂亮的建議,一本冠以“一行”全部符號標識的刊物便在大陸上印刷發行。當然,施發號令的嚴力還需要在紐約為這些印刷物尋找美金贊助。據嚴力統計,這些總名為“週年紀念版”的《一行》共策劃、出版、發行了10種,自1994年一直延續到2000年。這件事有點怪,彷彿一個總部設立在紐約的海外詩出版社,莫名地賜出了一個個“書號”,代理者便獲得了一種加盟者的主體地位,以《一行》的名義進行工作。這樣的出版發行事實,證明當年的《一行》已經產生了一種全國性的品牌效應與加盟店的色彩。
在我寫此文的昨天,身在紐約的嚴力通過微信發來一句話:“這是眾人的一行史,是眾人的一行詩。”
這是實話。沒有一批詩力工、詩買辦、詩編外股東,就不會有《一行》這家以最小詩細胞命名的民刊10多年的風行天下。
輝煌:那條窄路上的一束強光
我很喜歡本文標題中的“了不起”三個字。
今年春“紅皮書”再版,我寫了一篇名為《一本了不起的書》的再版序言。我說:“一切了不起的事物,如同英雄。首先必備基礎性的優秀因素,同時它還必須意外地得到歷史的青睞。”
1987年創刊,《一行》已顯不同凡響。
我可能是大陸較早的見者。從大鬍子孟浪手裡接過《一行》創刊號,見慣了民刊的我仍然為之一震。黑白分明的設計,使它那麼洋氣,那麼現代,又那麼另類。深圳與香港人熟悉的電腦繁圓體表明了它確鑿的海外華僑身份。更有一堆又一堆沒人細看的英文,讓人想像著華爾街的闊綽與體面。在當年,我們哪裡知道留學生和海外人士們精緻而艱難的生活。在大陸青年人心目中,只要沾上了USA的人似乎百分百全是富翁。而嚴力、非馬、艾未未、馬德升、孟浪、郁郁、黑大春、李冰、金斯堡……這些詩人、畫家的集體亮相,標明了這是一家語言標高線非常敏感的現代雜誌。
兩年之後,一場從天而降的精神核爆吞噬了一切。《一行》開始發光。
1.在最黑暗的時刻,它上演了輝煌
“1989,肉體般致命的一擊,重重地落在心猿意馬的詩群上……內在背景被突然抽離,熱度濃濃的臟器突然空空如也。詩人們一剎那站在原地發呆,“想”和“寫”在根本方式上發生了猶疑……幾乎所有的人暫時放下了筆,四散而逃,懷著凄苦、破敗、無聊的心情……一種模模糊糊的倒塌,一種自怨自艾的無奈與悲涼,緩緩而升……人文主義的脖頸,在蒼涼中微微挺起……詩的力度,在病弱中出現了一股傷殘雄性的氣息……”(本人作〈隱匿者之光〉)
那一年,詩江湖崩盤。鳥與獸一哄四散。而此時,創刊兩年的《一行》剛剛完善了它與大陸現代詩各路英雄們的秘密聯絡圖。
就在大陸地下民刊紛紛偃旗息鼓的時候,一期又一期的《一行》仍然如約而至。在詩人們遭受著復辟的革命詞語重度侮辱的歲月,它像一行黑白分明的光,跨過太平洋那苦難之水,照亮了國家與詩共同的那條窄路。
那是一束絲毫也沒有中斷的強光,處於鼎盛期的《一行》,在洪水肆虐的時候,充當了一次詩的諾亞方舟。隨著《一行》在各省市的推廣人逐漸到位,這本雜誌在最黑暗的時刻達到了它的輝煌。
今天的人們,很難想像一本雜誌帶給詩人們的慰藉。它帶來的幾乎是死亡中的生命暗號,它使人們相信,即使在最苦悶的日子,只要天空中還有一行鳥在飛行,也足以使黑雲重壓下的天空充滿了彈跳的想像。
這是一次詩的幸運,也是族類的幸運:所幸的是,世界畢竟不只一個大清朝。所幸的是中國詩預先在遠方埋伏了一彪人馬……
2.它參與了中國人重建日常精神生活的自救
“被我稱為“灰暗而平庸”的乏味的九十年代,可能恰恰是偉大的10年!……歷史的輝煌都是英雄們創造,歷史的創傷卻是由平民百姓一天天癒合……整個九十年代,它的確是用一種正常生活困境中的苦悶感,默默消化著前朝的一切!”(本人《詩歌回家的六個方向》)
1989之後的數年內,大陸一片蕭殺。那是一段中外精神反差最大、意識形態對抗最激烈的歲月。彷彿從天而降的《一行》,帶著一種異邦的人文尊嚴與藝術公正,無可替代地成為了中國詩人的詩集散地,甚至精神家園。這個國家的意識形態官員們哪裡知道,再次引導精神航標的仍然是那些落魄的詩人。在禁錮的精神重壓下,在窘迫的生存逼迫下,詩人一天天收拾著破碎的心情,重新編織著內心的秩序……翻看一下那些年的《一行》可以看到,無論老詩人還是新詩人們的作品中,充滿細節的生活畫面在苦澀中一點點緩慢升起,大量的日常經驗一天天回歸生活,而新鮮的口語逐漸不可阻擋地湧現出來……因此,從這個意義上可以說,《一行》參與救助了中國人重建日常精神生活的履歷。這不是救世主的恩賜,而是詩人的自救。像一塊高掛在天空的詩告示,在中國現代詩被扼住喉嚨的那些年,《一行》持續地發出它的獨唱,帶領著它從千百件詩稿中遴選出來的優秀詩人。
十九世紀中葉,俄國流亡作家赫爾岑曾在倫敦建立了“自由俄羅斯印刷所”並出版《北極星》和《警鐘》期刊。當時那些刊物也曾被大量秘密運回俄國——與這類流亡回流的政治宣傳品迥然不同的是,《一行》的出版印刷基地雖設在異國,但它的作者與讀者卻都是百分百的華語詩人。它不是流亡者的觀念輸入,而是一種與母體息息相融魚水關聯。從刊物屬性來說,《一行》不是一本大陸的民刊。同時,它也絕不是一家純種的美國雜誌。它發動的所有自拉自唱的戰爭,主戰場其實一直在中國大陸。它只是把指揮所放在了遙遠的太平洋彼岸。它有點像中國現代詩伸向海外的一隻手,它收集的仍然在自己的雨水,然後它把這盆水再次潑回到中國的大地。
這樣的事,歷史上還能再次發生嗎——中國現代詩在美國安裝了一台詩的透析機,由一支支自來水筆製造的漢字劃痕,乘著飛機到達地球的另一端。似乎經過了某種化學藥劑的過濾與溶解,它們再以鉛字的形式飛回故土的時候,彷彿已經沾到了某種仙氣與靈光,用來醫治這個國家的精神創傷。一行行詩,一個個最微型流亡因子,在兩大半球之間往返飛行、航行,經年累月,周而復始。
3.它一直保持著詩的操守與尊嚴
現在想,很有意思。《一行》獨有的,不過是紐約的編輯與印刷,這一點兒小小的特殊身份,當年產生了無限的神秘感。不過是幾張普通的紙,由於其背後的巨大普世權威,獲得了詩人們由衷的信任。在舉目無親的九十年代,《一行》就這樣成為現代詩一位海外歸來的闊綽親戚。據嚴力介紹,乘機飛回來的,只是作者的兩本樣刊。在太平洋的波濤中,每期滿滿的8大箱《一行》仍在向這塊大陸緩緩移動——那是經嚴力周旋,由紐約佩斯大學東亞歷史系主任鄭培凱先生資助的海運美金在移動。它們要兩個半到三個月才能抵達中國。
奇怪的是,《一行》似乎從來沒有被阻攔。它那莫名的假洋鬼子的出身和道貌岸然的純藝術姿態,使它帶上了一種類似外交官一樣不可侵犯的神秘。它的存在,使人充滿了想像,而想像往往通向神秘。有人曾跟我說,嚴力是不是有美國政府的背景啊。
在那些最難忍受的日子,在“有一雙眼睛注視著現代詩歌像注視著凶器”(嚴力)的險惡年代,這本刊物給中國詩人簽發的“詩簽證”,使囚禁者以另一種方式越洋佈道,如同在蠟紙上一行行刻寫黑暗中的《挺進報》。
說到挺進,我一直敬佩《一行》的藝術定力與對詩沉浸的深度。只有《一行》自己知道,它必須怎樣不挺進而才方得挺進。它默默地進行著戰略上的自我說服與修正。在身邊最嚴厲、最嘈雜的國際聲浪中,他們小心翼翼地秉持著一種純正的藝術理念,以一行行詩糾正著世界。這使《一行》一直穩穩地保持著詩的操守與尊嚴。
道場:一次在國際背景下的華語詩盛宴
我相信,即便沒有《一行》,中國現代詩的腳步也不會停止。
《一行》,是中國現代詩一個時空跨度最大的“道場”。假如沒有《一行》,漢語詩至少缺失以下三種局面:
1、罕見的詩道場:中國地下詩幾代人同時在場 《一行》的意義是,它不僅使詩通過了那條憂傷的窄路,順暢地維繫著應有的水準。同時,《一行》著意推舉了一批新詩人,對下一個世紀的口語詩產生了首發式的推動。
在《一行》連續35期、橫跨13個年度的版面上,即使不是職業的評論家,讀者也能非常清晰地看到一條由朦朧詩→第三代→口語詩→下半身……之間的流派過渡線索。
創刊之初,《一行》的主力詩人陣容,仍然包含著一些朦朧詩和海外的老牌詩人作為支柱。很快,以孟浪、默默、黑大春等為代表的第三代詩人開始更多地佔據舞台。再後來,伊沙、蕭沉、梁曉明等口語詩人逐漸滲透而出。最後,下半身的詩人沈浩波等出現……也包括九十年代大放光彩的俞心樵。通過《一行》,也可以看到很多重要詩人在九十年代的轉變軌跡,如于堅,如王小妮,如韓東。
在中國現代詩門派紛爭的當年,很少有刊物能形成民間與知識分子等不同風格流派的彙集。同時,中國地下詩幾代詩人的同時在場的版面,也顯示了《一行》道場的最大包容。這的確需要一統天下的純正詩氣場。
2.惟一的詩畫道場:口語詩與現代畫的大合奏
對口語詩人的發現與扶植之功,應首推《一行》。當年,它一度作為中國第一權威詩刊,對口語詩的興起充當了某種國家級伯樂的功效。而使詩人的年齡不自覺地呈現著由50年代→60年代→70年代的嬗變。
這些,並非《一行》有意為之。以嚴力為主體的編輯小群體,既不在國內的詩圈子之中,也沒有足夠的大陸詩經驗,他們所秉承的是對中國現代精神本質的把握,對漢語詩意的執著尋找。高標與公正,這兩點編輯宗旨一旦祭起,刊物上呈現的必然是大陸詩的原始自然生態。
從詩美學上看,反英雄、反理性、反文化,是八、九十年代中國現代詩的主潮。而對日常生活的簡化,對繁瑣修辭的屏蔽等,正是口語詩的主導觀念——這恰與《一行》的美術畫風相吻合。嚴力、艾未未、馬德升、曲磊磊等“星星畫會”的主力畫家赴美後,畫風一直不斷趨於抽象與超現實。正是由於藝術觀念上的志同道合,才造就了中國當代詩人與畫家在《一行》上演繹了一場歷時數年的現代詩畫大合奏。
3.國際藝術道場:華語詩幾大版塊的融合
朦朧詩後,中國現代詩與國際社會產生了更多的接軌。但在《一行》之前,華語詩的幾大版塊,從來各自孤島,各行其是。
《一行》是一個真正國際化的詩藝術道場。這個以詩為主凝點的刊物,以其足夠的磁力,牢牢地吸附了中國大陸、港台、東南亞及部分國際詩人的創作。
今天,重新瀏覽《一行》那洋洋780位詩人畫家的作者名錄,我想到的一個詞是“史詩級的名錄”。這是一張遍佈全國乃至世界的華語文學地理版圖。在電腦上,以五號字排版,它仍然達5頁之多。當年,它不但發表了大陸地下詩人的作品,還包括了嚴力、艾未未等星星畫派主力畫家的最新畫作,還有國際詩人金斯堡的詩,甚至崔建具有衝擊力的歌詞也是第一次在《一行》上發表。形成了大陸、港台、國際詩人、畫家們頻頻的同台演繹與融合。
伊沙說得好:“《一行》的使命在於度過黑暗期!它起於民刊興旺之年,止於網絡興起元年,是完成了它的歷史使命與詩歌大任!”台灣詩人陳克華寫道:“於當時我這個蟄居台灣的年輕詩人而言,無寧是打開了閱讀和創作的一扇視野開闊的窗,知道了華文現代詩的諸多樣貌。”
在這個意義上,《一行》稱得上一本真正的國際詩雜誌。幾個大型漢語地理創作源的彙集,不是人為的邀稿、拼湊,而是出於一種千載難逢的時空凝聚。在紙媒日漸式微的當下,這種跨國的詩盛宴,後世幾代人都不容易出現了。
顯性的歷史,從來都是一驚一乍的變態。
1986年由我發起並主持的“兩報大展”,以典型的、驚悚的方式,衝破了主流意識形態禁錮,人為地使第三代詩人集團性地一夜間登上了詩舞台。現在看,這一暴動般的詩推廣事件,不但基本結束了官方出版對於現代詩的封鎖,也使中國現代詩一驚一乍的急切心理得到了相當大的緩解。因此大展之後的幾年,詩水面一片平靜、一片生長。數百家民刊民報相安無事地新陳代謝。
歷史其實有兩種,一種是一驚一乍,一種是安步當車。
安步就是兩次驚乍的連線。在驚乍之間,流淌的就是正常的日子。正是在那些平常中一點點積累著不平、不常,才注定著下一次的歷史驚厥。一條河流不可能全是瀑布與急流,在兩條瀑布之間,就是歷史的基本身份,是它的穩態。《一行》,像它的簡約、樸素、多方向的命名一樣,正是以最基本的詩單元,一行一行地穩步書寫著歷史。
人間不太公平。爆炸性的大展,不但充分震蕩了詩界,甚至還不斷得到後世的寵愛。2006年起,大展不斷地被紀念,20週年、25週年、30週年……真是紀念得讓人嘴軟筆軟,連我這個早年愛出風頭的人都不得不驚呼:“寫詩人的這件事兒,不可能沒完沒了紀念下去吧!”(〈大展30年後說〉載《詩歌月刊》2016-11)。
沒辦法,歷史總是偏愛驚濤拍岸。而隔岸觀火的後世人們,又總喜歡圍觀那些祼露著的傷口。這也是我執意要為《一行》寫一篇長文的內心動因。彷彿為了洗清那莫名受寵的主觀故意,彷彿為了從不公正者那裡討回一點過時的歉意。
2000年,《一行》中止。
我相信,它仍然活著。那一行黑白分明的大雁,只是恰如其分的收攏了翅膀。在完成了最有意義的使命後,默默地與詩、與生活、與生存構成特殊的同步。
一定有一座紀念碑,向這本了不起的雜誌致敬。它可能是聲音的,可能是語言的,也可能是默默的,通向記憶的深處。
2017-7-3深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