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场地断章
公无渡河,公竟渡河。——古民歌
为了抓住天空而匍匐在大地
天,都黑透了——终于等到
大腿充血的地方不再钝痛
星星从成排干透的阔叶盆景中
唱着歌,打转,烟花般涌出
被大象和蝙蝠惊出的汗
自额头流到锁骨,也渐渐干了
(那便是,出发的时候吗?)
错过了路灯熄灭太阳的瞬间
还有墨分五色,五环外的夜
相比圆心是否更有别样的波澜
淈其泥而扬其波兮,奈何
诸如古典学和塔木德的箴言
都被抛诸脑后。比起旧铁道
和带些审判血味的方舟
发瘪的单车,最如多情的共享主义
(这样异想,也是一种被动自由)
仿佛锥形的盒子,有天使从身后
端来一盆冒着热气的胡辣驴汤
圣号响起:要在城中村寻找出口
但我犹豫,自有彳亍的理由
昆明阿姐和绥芬河大哥说这里通天
入地,进去了就是下水道的
一条泥鳅,在大城市畅通无阻
活着,也要在永恒之环上愉快跳舞[1]
(回家也会是容易的,对吗?)
咕咕叫的肚子,心跳还有眩晕
看到写字楼发出极光的夜晚,一切似乎
更加强烈。等了一个冬天那么久
二维码都过期了。黄的,绿的,红的
过时地考古一些被风掳成断章的
等因奉此。青椒彩椒,全粘在一起
加载不出缓存般地打蔫,雨水还是
化开的雪花,比那夜浑浊还要发冷
(日出入安穷,时世不与人同)
去做梦,做梦,因为梦里的自我
真的没有什么杀伤性的想象力
半新不旧的身体,水族般洄游在
彩钢板包装的迷宫——忽而将信
去国离乡有蜃楼——忽而,将疑
真理略宽于贩卖两荤一素的转角
没有烟囱,蝴蝶从排风扇中鼓起翅膀
缓缓飞向远天扑向酸胀的眼角
(难堪,然后学习如何接受拒绝[2])
拉着你的手,径直走向坍塌在
毛细血管的深处。不及严肃地忧伤
不及怀旧的小巷,并不能分割
循环如三餐和情欲的太阳。何况
总有小心的人在头顶种满韭菜和凤仙
和为违建增高一米风尘仆仆的腊肉
偶然虔诚,接收城堡重组的信号
(使那多余的就不再显得多余)
雨季遥遥无期,北方角落的冰沙
发臭且毫不融化。成熟的人
和自己谈笑,忽视尘埃的单价
甚于身体和一部荧光爆炸的天梯
霉痕独自茁壮地隐入阴影,把真话
和痴话搓成一团。电力过剩
保质期又太短,小道消息
总比名人名言相向生疑和催人奋发
(这便是,学会遗忘的开始吗?)
小舟仍然在大海飘荡,大海的前面
是忽而打开和关闭的闸门。不远处
狮子的吼声薄得锐利。总有些窄路
变成一道道窄门,总有窄门上锁
从此再不可打开。台阶穿膛破肚
鸽子利箭般飞出,砉然戛然
冷气中尘埃骚动—— 星月旋转
在废墟之上等待一道刺向甜蜜的闪电
(23年3月9日—4月7日,于朝阳)
短租公寓
风在高处,蚂蚁般成排爬过我们
表情背面的丘陵。在闲话里倾心
黄浦江的结晶——缓慢——设想
曾经来临的一刻:霓虹幽哑
深长的道路分叉如动脉在火中弹动
一圈圈旋开升降梯布满油污与广告
的颤抖,让——雨
成为我们长久的等待。黄酒和白酒
些微差别撑开异乡人仓皇的容身
祈求一声和历史擦身而过的原谅
脚步轻快,凌乱地碾着翅膀的罅隙
在远郊的沥青之巅,艰难或者
模糊地摸索,挂满夜莺和水泥的城墙
正为了未来辩解。编造和鲜花的对话
让醉意里接踵而至的欢愉和羞愧
把涟漪,一层叠过一层
成团的颗粒物孤独而且丰盛
我们睁大双眼,焰火中空
折射年轮催人入迷的拟像
(2023年春,上海周浦)
浅灰色
风的空虚,涨潮般响动的
浅灰色
默祷。心的反面
涌着不被回答的话语——
闭上眼——才能望见:
伏在肋骨与皮肤间
舔向彼此的呼吸,涨潮般的
——浅灰色
号角声一层层低了下去
轻轨从集结的树冠中
冲入湿滑的射程
“穿越如此多的形态
穿越我们和你和我”[3]
而他仍嗅着,隔着
空虚的,风——
当一场冒险走向安检
暧昧而哑默
(2021年10月,于海淀五道口)
使者的云
我相信那朵云它来自河北
把自己当作引线,爆破出
比无名山高一寸的乳白色风景
没有手术刀划开胸脯的温热
也不如寒带长子们的工厂般
滚着骄傲、沉重、生锈的钢血
静静地。在无风中咬着自己
沉默也并不为着销毁什么。
绽开得如刚被收割过的秋野
扬起——骨白色的新麦粉
那朵云,它来自河北
她爱天空,就三次不认得它
她爱天空,就接住一个出卖的吻
而你——还要走多远?穿行
充满,又离弃。一面面窗户
在天上,在远处,在山峦
分裂山峦的速度之中
(2021年9月,于海淀五道口)
房间
该以哪一种角度纠缠
时间还是空间?阳光
贴着窗台的弹簧床
斜插入我的口腔。45°
是太阳起飞和降落的锐角
也是你榻榻米前的
緑の海――ララバイ
是否,被社区的高音喇叭
挑逗的耳膜,在某个早上
已开始习惯鬼样的眩晕
那么,你呢?无数条河流的
无数个另一侧,无数减速带
包裹的无数栏杆的另一侧
安静正怎样浇筑一面安静的墙
而我还是无法听清树的声音
它们活着,仿佛刚从Adobe中
拖入崭新的小区。面对一张
有虚幻比例尺的鸟瞰图
该怎么辨认夹在你声音间的
鸟叫声翻滚跃入电波
试探这次春天是否仍然来临
在更深的不确定性中,逗号
嵌入句点,脉搏追赶脉搏
纱窗后的金属本不属于这个房间
我渴望焚去一览无余的白色
我要想入非非——每当指尖和指尖
互相逃逸,每当我们试图超然在外
每当遥远的日冕灼伤眼睛
(2022年5月,于朝阳,给浦东的Alina)
晚霁
我祈求,一些发着金光的文字
它们应当穿过晦暗(那必然
是悠长的穿刺)应当如同大雁
越过天空,候鸟拾起清洁的疼痛
秋天是一场雾中的降水,雨后
是太阳依旧的赴约。有些水迹蒸发
有些还在那里,他们小声谈话
来来往往,感到凉意且拥向彼此
我祈求,一些发着金光的动词
即使在火焰难以燃起的夜晚
即使杨树高在天上,托起叶齿
抽打彼此发出难以认清的方言
我依旧祈求,想把爱和脉搏
随着落叶卷向高处的山丘
雨前
我们终究错过了一场暴雨。
下旋,易碎,生着倒钩的晶体
在一定分寸上燃烧,也在
一定分寸上闪灼而熄灭
在那些因微澜而静默的池塘
游鱼小心地从并不阔大的裂流里
完成一次迁徙:撕开,水的形状
游猎你瞳孔中一簇飘忽的火焰
而酒色的等待显得节制
尤其在这样的阴天。当风
用复调划过转瞬而逝却
永无止境的名词,它穿过
我们的身体——温热,无情,漫长
并不需要什么理由得呈现透明
那些时候,沉默的藤蔓颤抖着
遍布了咽喉深处。我想象着
伊卡洛斯飞向即将融化的太阳
积雨云的透光如两只胆怯的麻雀
当你以掌心编织那张无法抵触的网
(2022年7月于北京朝阳)
倒计时
(纪念一场葬礼)
囚禁痛苦的身体
这曾经使我们得以
彼此辨认的形状——终于
——舒展——
一生的秘密和疲劳
冲破肿水的肾脏,皮肤下
核泄露蠢蠢欲动,当你
抬头,寻找再不充裕的空气
绝望中已无贪婪
而我握住你的手掌
三伏天被冻出黑斑的指甲
黯淡地光滑,这一刻
我们跌入静音的几帧
直到缺水的口腔,无力再启
在变形的瞳孔中,试图抚平
彼此最后的影子,却看到
多年缺席的对视,这记忆悲剧的内核
而你的表情——已只剩下
输氧管,缓慢的顿点
时候到了,本不会有什么记号
天空完整还有雏菊开放
每个季节,都有它的残酷,从不
——例外
(2019年夏于海淀,2020年改于麻省剑桥)
[1] 语出马克思于1837年创作诗剧本《Oulanem》,“我必须愉快地在这永恒之环上跳舞”。
[2] 第欧根尼祈求雕像给他施舍。面对众人的不解,第欧根尼说,“我在训练如何接受拒绝。”
[3] 语出德国诗人戈特弗里德·贝恩1953年作品的《唯有两物》,系诗人晚期作品。此处的形态(Formen)应指意识形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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