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码头
奇踪隐五百,一朝敞神界。
淳薄既异源,旋复还幽蔽。
借问游方士,焉测尘嚣外。
愿言蹑轻风,高举寻吾契。
——陶渊明《桃花源诗》
你自身就有桃花源。
——拙作《只要活着》
大海啊永远在重新开始!
——瓦雷里《海滨墓园》
一
“骑到那叫作丰常的村子,你打听下,
从那村口右拐,那里有五个码头,
其中第三个就是你要寻找的木码头。”
你甚至好心带领我,骑在前面,
你漂亮的山地车,在过一座小山,
在山上暴雨形成水沟的崎岖山路,
你娴熟的技艺让我惊叹,你走远了,
而我也想学你在车上直立随意操纵,
但我发现我的自行车脚踏处的关节
在我第一次学你那么做时露出白骨,
它给我的下马威,让我不得不迟缓
如本我,你并没注意到我的状况,所以,
你大概骑得远了,说不定已然找到
你所说的木码头。而我将用我的步调
寻觅,你已引我至深,我知道
我终会到达那另一种存在,在那里
木码头确然存在,包括木,包括码头,
就像一片新天地,仿佛平行宇宙,
对应于我们故乡的另一处故乡,
也许那才是我们真正的故乡,或天堂。
二
当我贸然走进丰常村里的一家饭店,
我发现店主是熟人,她儿子正在结婚。
饭店气派如政府大楼,里面人声沸腾。
她认出我,表示抱歉忘记邀请我。
我并不介意,对于突然闯入这个
膨胀幸福的世界也不觉得尴尬,我只是
讨碗水喝,但我亲眼见到在这个世界
他们的生活好生美满。而在它对应的世界
她家的平房早已坍塌,青面獠牙的山
便慢吞吞吃那片宅基地,就像狗吃骨头
很有耐心。她家逃离了,孪生的儿子,
她那又赌又懒的丈夫,统统漂流到海上,
老的更愿做个门房,而不想斫起青年时
学到的手艺,小的惯于穿窬偷窃,
即便没蹲过班房,人们也对其避而远之。
而在这里,他们恪守道理,先前的坏声誉
被勤善的劳动挽救,慢慢被遗忘(也许从没有)。
这里繁荣俨如市镇,建筑群美观又洁净,
这慵懒的村庄侧卧于斜坡,只是这崭新的风景
是蜕变的,是蝶的世界,是方壶的仙境,
在这里死亡死亡了,已生的成为永恒。
有所遗憾,我没找到我家,它在坡下某处,
却始终躲避着我,我没见到我的亲人,
更没见到那真正的我,也许他该告诫我点什么,
出于追求的共同心,也出于击不倒的苦难。
三
虽然我见不着自己,不能听他的教诲,
他在却不在,沉默着,隐蔽着,构成
一种更有力的批评,提醒着我的不足;
我得回去,但终将不断返回,遨游于蜜乡。
此刻,木码头更加诱惑我,我的身体比
我的意识仿佛更早就接收到她的频波,
这个美善的世界已教会我领悟,我猜出
木码头的所在,我将去那里拜访,了却心愿。
我见过旋转门里多少富丽的爱情!
感情多么贫穷啊!贫寒子弟的求索之路上
充满了五指山般广袤、沉重的寂寞。
而木码头,你有我所缺乏的微量元素,
你有可以慰藉、治愈我的温度和神水。
木码头,令人欣喜,你就在我的故乡,
我靠我的记忆,靠着朝向青春的鼻子。
我知道,木码头定然在那儿,不会在他处。
从一条少有人走的路探进,路上绿草
幽静,有的地方露出坚硬的石头,
但被柔弱的青草温柔地簇拥、包围。
一棵古老的槐树,在山坡上伫望,传说
在深夜,白无常与黑无常常在树下搏斗,
为宽恕还是严惩某个村人而争执,
事实说明,主张严惩的黑无常胜利的次数多得多。
那年某个年轻人从这条坑洼路上经过,
开着粗笨农用车,驮满了结实的木材,
他俩像是逮着了一个什么了不得的把柄,
出了一个馊主意,捣鬼让年轻人的车子
陷进一个泥坑,年轻人下车,在勘察时,
车上的原木松散,滚滚大木压在年轻人身上。
我觉得年轻人少年时的恶习虽然不该,
但怎么也不该受到如此灭顶的惩罚,况且
他完婚不久,可怜的妻子两个月后就要生产。
更多时候,他俩合玩恶作剧捉弄那些
在夜间赶路的人,他们掀起雾嶂,
然后看团团转的人类在那儿鬼打墙。
从柔缓的斜坡往下徜徉,影子在身后很长,
兴旺的菜蔬成畦排列,欢快的绿色
长成山包的形状。我在小径上近乎流淌。
前面是一片桃、李、梨、杏、柿集会的茂林,
民居隐现其间,只有在萧瑟的冬天才能看清全貌。
穿过这片林子,向里深入,是一片开阔的稻田,
在小径的两侧展开,有如鹏鸟的大翼,
沉醉的稻谷金黄,灿灿地生辉。
如果可以停留,我真想观看人们收割的样子,
欣赏他们魁伟的姿容怎样地行云流水。
往前又一座山林,一个村庄半遮半掩,
我从这里左拐,沿着一条更细的草径
下滑,陆续拨开板栗树和桑树的绿色枝条,
不久,就看见一片静若处子的小小湖泊,
由壮阔的土坝与柔媚的丘山围拢的一方湖泊,
有如一片金色的镜面,静止无言,像习惯独处,
又似独特的言说,真正的言语向无有倾诉,
又像一只谛听踪声经久而越发沉静的耳朵。
——沉默,纳入我,让我感到富有和充实;
在几株蓬勃桂花树芬芳的掩映下,
一座木质的码头坐在那里静谧地等待。
四
仿佛等我已经年,仿佛我此来已甚晚,
在人世的丛林里虽头破血流我却并没迷路,
我依然能够回到开头,回到原点。
于是我坐进码头的怀里,残余的夕光笼罩我,
我进入时间源头的平静,如同一根吸管
插入静止的湖中,内在的欢乐让我丰盈。
当夜完全地降临,我歇去了人世的疲惫,
难得地松弛了心神,虽然我依然满身面的尘垢,
但我可以进入水中,你磁力的邀请
已快递到我的心所,你坐卧不宁的
形象微光已经辐射到我的晶状体,
我神游于水中,沿着你为我铺设的淡淡光路,
去往你耀眼的殿堂,你水下的颐府。
门一重重都是开的,直到你的寝宫,
而你的衣袂初始霞光辉耀,而后
恢复本真,你的面孔是十六岁的青春,
你的聪明是十六岁的天真,你的笑
是早晨打露的花,只朝我神秘地开。
——你一切的变化都不离我心里的宗,
你万般的变化只是让我领略万般的亲切风情,
我早已熟悉的,早已研透的书。
你面对我,初始的笑后久不言,只看我,
我亦看你,我们的故事都写在脸上,
而我们都拥有了读故事的能力,或毋宁说“听”,
我听见时间在我们身边穿梭,把我吹走
吹远,如在龙卷风中旅行,吹到
陌生的国土,我身无分文,却不断积累
最稀贵的财富,我褴褛地寻找回来的路径,
我回来了,满身脏污,却又干净无比,
只有我知道;而我知道,只有你能看见我的洁净。
你流下了一双泪珠,于是这湖成了咸水湖,
我尝到了咸味,也嗅到了,你的身体裹住了我,
我感觉又一次回到子宫深处,你是我另一个母亲。
你不用言说,我也知道,你没有长大,
虽然你后来漂泊,嫁作商人妇,
生儿育女,经历如天下女的生活,
但我知道,你依然是少女,经历后的天真
让你的理解力可以理解石头。
就是在这之后,我们神会于此。
你走向我,把我抱住,用你冰雪的肌肤
贴着我风霜的脸,你盈盈的怀抱,
你芬芳的长发,唤起我对女人沉睡的亲切,
你在我耳边呼吸,小小的声音从时间的始处
流来——时间又重新开始了,你说:我再给你
跳那支你念念不忘的舞蹈吧……
我俩目光相遇,其中水波交换,在湖中如此自然,
我们早已心灵投合,水乳交融,情便是你我。
我慢慢坐下,入神看你舞:你轻盈地挪开,
你舞一支新编的舞,有旧舞韵味,但饱含了
更多的情思,你的颦笑、身段、水袖
富丽在我面前,在湖水中,在夜明珠的光中,
如凤舞,如水流,如云游,如心驰,
情动于中而舞于外,幻境中的真美。
你召我入你的舞池,手指含笑勾引,
我便如绸缎一样游上你的玉手,与你一起
在水中翩舞,翩舞在水中,
在湖心的宫殿,在痛苦的土地之上,在眼泪之下,
如一对磨盘,如完整的肋骨,如鸡子,
时间为之骤止,人世为之停歇,
而湖面之上,轻风正吹起水波的皱纹,
一轮清月映于镜心……
智慧
是情欲让你老了,还是来自
年老的智慧?大学毕业后,
你九头牛撞进霾家庄,在那里
与你的织女喜结连理。
而后音信杳无,只每年一两次
我会梦见你——
你面木无表情,是心灵的晴雨表,
不像其他同学。我激越,我满溢的
无知或纯真又一次展露无遗:
一座白塔矗立眼前,有根极长
粗竹竿斜靠塔尖,我以为我可以
从竹竿走到塔尖,用绝妙的技艺
在短暂的时间里魔术般获得拥趸。
但没走几步,竹竿就辞退了
我的企图。这几步,数秒钟,
却是人世的十年。我成了
别人的笑话。我吃别人的笑话
度芳年。还好:十年,谁在我的
无知海洋里滴了一滴智慧的墨水。
智慧就一滴,我该如何用好它?
我的内眼将是这一小滴智慧的
门徒,它将是彗星,我愿骑着
这只扫把永远遨游在我的海洋;
不必言行时,我保持沉思默想,
必要言行时,我将谨慎地穿起
那滴智慧的铠甲,手拿勇敢的矛
和威武的盾,步履小心翼翼。
说到底,那根通天竹竿太可笑,
风很大,唯有努力学习贝类。
风雨
风或/和雨之后的馈赠,是一片
近在眼前的燕山,又那么远,
清晰、硬朗,如父。
它似从记忆的湖水浮起,我
向它走去,从故乡的谷底穿过。
穿过。一片黑白的风景:一片泛光的水
和搁浅的巨船数只。船身剥落,露出
深灰的木质,与白色的水,构成苍凉与光阴的逝去。
我依稀记得,在这风景没有陈旧之前,你
曾以此为背景拍过照。而我看见的
就是这张相片,只是你失踪了,而风景也经历了岁月。
而山的光晕就在前上方,我往它赶去
又是为了什么?那更高大的土为何
如此诱人?
深夜的回信
你写过许多第一封信。一个深夜,
一封回信靠岸了,穿过困顿中的
等候、遗忘,姗姗而来。
不是那些形式的信函,而是内含一枚
可填埋深洞的汇款单。他知道你的
隐疾呢,从邈遥前来安抚你。
他是位诗人,是诗人信靠的
诗人。他也曾蹲坐在马路牙子上,
与你一起陪伴你跌落的家人。
当你陡然明白了他,你黯然已久的灯芯
就亮了,一颗新太阳,就在那里
旋转着,永永远远。
清晨的教育
应该现在就把她砌进你的记忆之城,
以便她在未来的清晨作为复数始终擦着那些街道。
她将频繁擦着你的耳道擦着你的心壁,
俨如你坚持每日在白纸上划擦出汉字。
她擦着,从清晨的五点半或更早,
均匀擦着在一条退潮的长街,
有如书写迈步于铺开的热敏纸上。
她擦着,五层楼下的地面,
在人类经验沉淀、敞开的腹部,
她清脆地示范给你写作内蕴的节奏、步调。
她擦着,教你听出书写本身的声音,
是生命的声音,是劳动的声音,
是坚硬的事物密切摩擦带电的声音。
她不断擦着,让你坚信这声音悠深,
不仅说不清开端,也不存在尽头,
不仅来源于地下的召唤,也来自上面的命令。
她擦着,连续而坚决,让你渴望下楼,
瞻望是一个怎样的男人,或女人。
她擦着,这漫漫长夜的结算,
擦出了洁净的每一个白日,
每一天都是时间的重新出发。
她擦着,在那里永远地擦着,
作为一个灵魂的永恒歌唱。
秘密花园
很多年后,我带着几位友人
去九华山。游兴未泯,我决定
邀他们去往我老家,乘便讲讲我家庭的故事。
我们在乡间小路上慢悠悠地逛,我领
他们去往那水草茂盛的田间,因为多年未去,
我只知道它的位置,却不清楚是否能够抵达;
绿油油的稻棵长势喜人,田埂上杂草拥挤……
我们又去往山边,我指着一片快湮灭的遗迹,
告诉他们曾经火热的高台
和同样热度的心脏和笑声……
我们进入菜园,那里有座可作洗漱的
小屋,记不清何时所建。我们在那里洗去困乏,
真真一点不累,为打露的这些往事清醒。
然后,我看见我母亲窸窣地打开大门,
她像个小媳妇,笑着与客人们打招呼,然后
走进菜园,把尿桶里的尿倒到某处,
那里的小白菜性喜尿素。
我们洗罢热水脸,吃了点早餐,关掉灯,置身于
沉甸甸的大地和轻灵的蔚蓝色天空的提篮里。
那片菜园中的水凼依旧楚楚,是母亲
洗涤尿桶的地方。早晨清澈的池水上,小鱼儿
纷纷腾跃,拍击着水面,和我们打招呼,
抖动的圈纹荡漾开来。我家的老宅仍旧坐落在上面,
我的老父亲还睡在他亲手打造的结实、漂亮的床榻上
睡意沉沉。不知道他昨夜从哪一家、和什么人的
腾腾宴席上酒足饭饱地归来。中堂的条几上,钟儿
西绪弗斯般周而复始。鸡儿们从拥挤笼中雀跃跳出,
为自由,为正在播撒食物的吆喝,发出啯啯、喳喳的欢喜声。
猪圈中,几栏猪儿敏锐地听见女主人
风铃的声音,它们体内的装置叫它们此时无法安宁,
趴在栏上吵着,盯视着女主人提着
沉实的食桶,从倾斜的小道旖旎走来。
那头老母猪最是安宁,十多个猪仔正叠成两排
拥住她那多乳的奶嘴,它们发出细小痛快的抢食声,
它们的老母则发出幸福的哼哼。
小杉树林深深,露水儿沁凉,林中空地
有经常洒扫的清洁。后面黄土路上待会儿
就会路过一阵少年的喧哗和铃铛声,
而经过之后,乡村里长久宁静,
除了偶尔几声穿透的公鸡打鸣。
车站
我才是问题,所以才选择不断告别
去寻找,流徙的道路也是开凿运河。
流过荒阔的乡村和陡峭的城市,
逃离来时的车站,绕开它的对面,
流向更远更深,我渴望陌生的停驻,
可以收割一片片真实的风景。
我知道,有一种问题别人无法指引,
一些结,只有自身经历漂流才能松解。
道路、墙壁、面孔……到处是陈旧,
这一座建筑或另一座我出出进进,
集装箱的公共汽车总是轰向腐朽的大门。
这是一种状况:没有回家的车站。
远了,不甘心这么回去,或明确了某条路,
我走向危险交叉的街市、错综的立交桥,
蹒跚在城市灰旧的底部,拖曳着沉重的行李,
我来到又一座车站,天空到地面都破损,
路两边的人群是密集的五百罗汉,
叠床架屋般,又蒙上路灯的黄尘。
我融入其中,注视这些粗犷无辜的男女,
我觉得他们迎对着我内心的棱镜。
是在寻找站牌,寻找回家的车辆?
没有直达的车,我的预感早已应验,
还是考虑中途在哪里转换吧,
我比这些蒙尘的人还要困难重重。
尽管我想携他们一起回家,这些男人和女人,
但我知道,我带不回去,首先他们不会转向我,
因为我的声调,更因为这样的声音被隔绝。
我已知道,我只是意识到一个严重的问题。
夜已深,我需要想清楚必须在哪里停靠。
我将在中途下车,去往同时代人之家,
那是灵魂的学校,我将在那里休憩和劳作,
消除我的浮躁、疲劳、幻想,雕刻更结实的我。
我还知道,在那里我将经历漫长的等待,
那车辆才会出现,那车站才为我而存在,
漫长到我将会出现三条腿,甚至没有腿。
我的心拥有得很少,她一呼喊我就听见了,
她说,走吧,我就知道,没有其它的路,
所以,我愿意流徙不定,在过程中贫穷和富有。
我心中有一枚湛蓝的湖泊,她在那里护佑着我,
只有第一次把她打磨成杰作,第二次才有可能,
所以,第一次或第一个才是我的首要任务,
遭遇我的万物,因得到另一种生命而向我致意,
天幕上的星群,会有一颗守护我归回林中之家。
南国的雨
在狭小然而仁慈的床铺上,在有些粗犷的
雨声耐心的彻夜陪伴中——
从楼上某处,成熟的水滴一颗颗蹦跳,
匀称地撞击着倔强的阳台金属棚顶,
我又一次滑入天堂,忘却了身处异乡。
家乡的雨也往事般被耐心叙述着,
天花板是听进了心的孩子,她的眼泪
濡成了一片水乡泽国的版图,而溢出的
又滴落,在你的床头制造一块尿床般的
水渍,湿漉而冰凉。我给你腾出位置,
叫你快睡到我这一头,而你说,你还要忙会儿。
你在宽敞的堂屋仿佛用父亲的刨子刮削
一根木棍,发出雨滴撞击金属棚顶的匀称音响。
你紧张难眠,是否是害怕明天的考试会致你
再一次被老师、同学、亲朋们的目光绞杀?
灯炽烈注视着房间,通宵达旦听着、等着你,
等得我必然像洗印一张相片开始显影,我隐约感到
我处身于两个时空的交界,继而,一阵不知身在
何处的苦痛侵略了我,待我艰难爬过一片迷蒙、苦涩的
泥淖,我才确定我是在漂泊途中的一个清冷的异乡。
飞马
一种稀罕的语法使你近乎唯美。我欣悦于
紧挨撑暖伞的你嗅闻你的清芬。
姐姐,你是亲和、营养的纯净空气,谁不愿
被你奴役,因为美已处于一个世界的中心。
而我吸管般的身体中豢养着一匹纠结的马儿,
她愁苦而无言,踢踏着我身体的圈栏,她渴慕
寻找到让她能够孕育嘶鸣的材料和药引子,
为此,焦急于踏向未知的炼狱,在那
火场般的情景里锻炼自我。因此,我必得
告别你,一座女儿的花园,那近于
眼前的语言的、身体的丽质光影。
姐姐,数只年兽越岭翻山远遁而去,我不时
会想起你安然美于你的美中的绣像,还将你
真切地携进一方奇境。这于你会增加额外的辉耀,
于我是完善世界——
我们的写作坊于某日创办开张了,你依旧是
撑暖伞的柱梁。你对我说:我的气质
确实更合乎做文艺。我莞尔。自打认识你我就这么觉得。
我们办公室的斑驳墙壁继续抽象下去又如何,
老宫娥般的窗帘合不拢嘴流出闪亮的哈喇子又如何!
偶有高人光临蓬荜并指引迷津,经常,我们
聚会,亲人般宴饮,闲聊,辩论。
——这世界足够美好,然而只是寄居于
我的身体内。我们属于更伟岸的世界,只是在
这世界走一遭踩着高跷。我体内的马儿正是在
这滚烫火热的尘世生出翅翼,她飞升飞升飞升
飞升啊,把我顶得超越了固执的地面,
串联了真实的多枚宇宙。
到底是谁毁了他的一生?
信知生男恶,反是生女好。——杜甫《兵车行》
那即将迈入老年的父亲在大清早说出一句诡异刻薄的话,
那即将迈入老年的母亲为此立即在床头与他辩解,争吵,
并且哭泣了一上午,其间还向家族中的一位长者哭诉,
并且宣布以后再也不洗她那可恨丈夫的衣服,
并且鼻孔不断流清水,嗓子也哑了,
并且未来三天都不忘愤愤提及此事,
并且显然在她心里种下了一颗发霉的种子。
作为一个像她这样的被驯化了的女奴,
她对她威权的丈夫向来言听计从,是最称职的贤内助,
他们的团结和谐是由于生存压力、性爱,
是乙醇与水密闭在一只不习惯被打碎的瓶子里。
许是那梦中无尽的操心让他烦躁,
过早醒来后依旧是持续的焦虑,
他胡思乱想,越发觉得这句话是一真理,
他凭借这句话活到了他人生的巅峰。
上世纪八十年代,他走村串乡,
凭一身手艺,到处有生意,受到好招待,
他因此储蓄了无限的想象力和无尽的激情,
还练就了喷薄的口才,听上去花里胡哨。
改革春风那时正刮遍神州,处处朝气蓬勃,
在一个就职于储蓄所的远房亲戚的启发下,
他迅速膨胀的内心栽下了一株发财树苗。
八十年代过后,世风一边倒,乡镇企业如雨后春笋,
瞧新鲜般钻出浅薄的土地,把热气球般脑袋升到空中。
他一心想赚大钱,更渴望被人喊老板、老板、老板,
那感觉想起来便美滋滋,他开始踩上棉花,活在云上,只把
影子拖在地上,他开始用他那灌木丛般的才智
以及丰富得像浮萍一样的人性毛病,
吹起他想象的有棉花糖味的发财梦大气球。
敢想敢干,且任劳任怨,却不知哪里出了毛病,
他找不到,他的分析粗枝大叶,多么匹配,几乎是必然。
没赚到钱,但他越挫越勇,跌跌撞撞沿着死胡同往里走,
那发财梦的大气球的味道开始涩,开始苦。
没谁愿意犒劳他,那大气球从饱满如新
到萎靡不振,到蔫了,到皱得不像样,
我们不也行走在他同样的路上?
最后欠下一屁股债,他不得不跑路,出外打工,
回到十五年前,拾起老本行,但沧海桑田,
有满满一条大河的委屈但混在人海不愿提。
好在还干得动,钱还能挣得上,因为两个儿子
均长大,均到婚娶年纪,还重新发现,
靠手艺吃饭还是踏实些,有种云淡风轻,
那些过往,像有些坐过监的人,不愿跟任何人提起。
小儿子生活在他身边,跟他学手艺,他为他操心,
先盖栋楼房,然后用大笔礼金为他迎娶了新娘,
他不辞劬劳,又一次罄尽了积蓄,却没有到头。
那活火山的老父亲在某个清晨对那可怜的老母亲说:
“都怪你那不争气的肚子,给我生的不是女儿,
毁了我一生!”